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麥克阿瑟說:「老兵不死,只是逐漸凋零。」老教授也一樣。

        自一九五一年我進入台灣師大生物系,至今四十六年。除了兩年在軍中服役,我一直生活在大學校園,起初是學生,後來是教授。在美國、在英國、在加拿大、台灣、瑞典、香港,六個國家,七所大學,談不上文采風流,但也讀了萬卷書,行了萬里 路,一個平凡的人,過了大半輩子平凡的生活。成千上萬的學生,一串串的故事。

        今天在座諸君,有的即將畢業,有的剛進大學,前途充滿了嚮往,充滿了夢,千行百業待你們去開創。誰也不能預測你們將來的情形。你們要聽的也許是「成功」的秘訣,或者是如何打天下而競爭勝利的條件,但什麼是「成功」,見仁見智,各不相同。我只知道人生並不是一帆風順,有勝利就有失敗,重要的是,如何在失敗中求安心,在勝利中求和平。


       我今天要講的是若干年來生活的星星點點,我們相隔四十年,社會生態不同,心理不同,時空之間真可以建立一座橋樑嗎?  讓我講故事吧,你們也要像聽故事一樣聽,如果對你們能有一些啟發,有一些共鳴,已經是相當奢想了。

        我中學畢業時,最有興趣的作業是歷史和文學。我不想讀文科,而理科的成績又平平,只有生物還算不錯。高中一年級,教我們「生理衛生」的老師是個醫生,他在黑板上畫心臟解剖和血液循環,用箭頭指示血流方向,我們就照抄,一切都順理成章,後來他教我們「遺傳」,比較抽象些,但也能引人入勝,就這樣,我自以為對生物有些天才,就入了生物系。

        大學的前三年過得非常荒唐,大部分時間,打籃球、寫詩、游泳或對漂 亮的女生作白日夢。四年級一開始,我的指導教授要我做兩件事:(一)讀一本英文醫科組織學;(二)做一篇論文研究。不然,就轉系。我不想轉系,就只好答應了。但當時的心情也只是應付而已,打破頭也想不到,若干年後我在亞伯特大學動物系主講醫預科組織學三年,又到昆蟲系做一位碩士生的論文主考官,題目剛好是我在師大做過的蓖麻蠶生態。

        四年大學混過去了,生物課沒有讀好,寫的詩,回頭看看,也盡是無病呻吟。倒是球場上的紀律,如何聽教練的話,輸了,如何握握手,向勝利者祝賀,不怨天,不尤人,對我影響很大。

        畢業後,我的指導老師要我去博物館做技正,而我卻決定去軍中為美軍顧問團人員做翻譯,為此他大大生氣,罵我是亡國奴,一年後,他怒氣消了,我們又成了朋友,軍旅結束,去東海大學 生物系做助教,也是他介紹的,東海大學 理學院院長,是美國人,不懂中國話,而生物系系主任,不會講英語,所以他們找的助教要能替系主任做翻譯,這樣去東海也沾了英文的光。

        東海那一年,我已經二十六歲了,對自己的事業前途毫無打算,我的幾位同班好友,已在台大修完碩士,準備去美國進修,他們問我有何打算,一語提醒了夢中人,像一座深山的古鐘,不停的振動著,有幾個晚上,不能睡覺,在東海大度山長坐,何去何從?

        第一我不要當兵,第二不能經商,第三不要做公務員,剩下來的職業已不多了,繼續在大學教書吧!我心目中大學教授的形象,是胡適、徐志摩和梅貽琦等人,抗戰前,他們在北大、在清華,每月有三百塊袁大頭的薪金,長袍禮帽,在校園中,被聰明的學生圍著,高談闊論,受人注目。胡是五四運動的領袖,教中國哲學史;梅好像是工程大師;徐教新詩,他私人的浪漫生活,充滿了傳奇。

        我要教什麼呢?在生物諸課程中,最吸引我的是發生學,那時碰巧台北的許織雲老師每週來東海教胚胎,我替他帶實驗,把他送給我的一本教科書讀了一遍,胚胎講的是精子和卵子的產生,如何受精,如何由一堆無形無狀的原生質,漸漸分化,形成了皮膚、毛髮、大腦、四肢,而這一些變化都可以在實驗室中親眼目睹,我永遠也忘不了孵了四十個小時的雞蛋,剝開外殼,在顯微鏡下可以看到一條跳動的小血管,直直的,把幾百個紅血球,擠得兩頭跑,有紀律的,有節奏的,那就是生命嗎?這條血管左彎右轉擴大重疊,就變成了心臟。詩人讚頌的心,歌手高唱的心,生物學教我們把氧氣和食物送到身體各部份的心,這樣的誕生,這樣的長成。

        一個教授夢,一個胚胎學家夢,忽焉而生了,那時我已經二十七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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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到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讀研究所,才知道四年吊兒郎噹的大學生活代價太高了。讀博士要修兩門外國語,筆試四門課(無脊椎動物學、生理、遺傳、比較解剖)。這些課要重新來過,我除了讀德語和蘇聯文外,又修了四十幾個學分,日夜拚命,不成功便成仁,沒有假日,沒有週末,兩年下來,不知不覺,養成了讀書的習慣,一天不讀書,反而感到日子沒有過完,原來,興趣是可以逼出來的,人間雖然有「一見鍾情」,但「日久生情」卻更實在、更親切。

        第三年開始,我的指導教授被聘星期五港海洋研究所所長,他是無脊椎胚胎學專家,他說我可以開始做論文研究了,我可以在海蝸牛、海蟲和海星三種動物任選一種,我選了海星,我的博士論文是海星的發生,由此而成了「海星專家」,這個頭銜跟了我三十多年了,我也以此為榮,世界上海星專家並不多,大家在國際會議上見面,總有談不完的家常話,分手時,戀戀不捨。

        教書比讀書更累,做學生讀一門課,枝枝葉葉,點到為止,主要是應付考試。教書卻是要全面,怕在學生面前出醜,永遠準備不完,不單是枝葉,根莖花果都要知道些,有時連病蟲害也不能忽略。教書三十多年,到今天,每每在課前我還是心跳加快。一堂課下來,講得好,意氣風發,十分得意;講不好,會垂頭喪氣覺得很對不起學生。

        除了本行的胚胎、無脊椎動物和海洋生物外,我也教過細胞、生態、遺傳和進化論。但最有興趣的還是海洋生物。還是與學生們在海邊露營,撿一束海藻,拿幾隻海螺,看潮來潮去,聽海浪滔滔,有什麼講什麼,答答問問,不懂就查書,查不到就大膽假設。夕陽西下,就築起營火,燻魚烤肉做晚餐,一邊喝啤酒,一邊彈琴唱歌,廣漠海天之際,有時月光溶溶,有時群星搖搖欲墜,睏了,就睡在沙灘上,第二天醒來,睡袋被露水打濕了,冷冷的夜被朝陽吵醒,一種原始的年輕能力,重新開始,多麼可愛的另一天。

        在香港科大三年半,教了四次「生物多樣性」,這門課主要是探討各種生命(從細菌到人類)的不同性、相通性及彼此之間的關係,由基因到族群到環境及演化過程。也談到基因、物種和棲地多樣性的保護和重建。這是一年級的必修課,一大群高中畢業生,純潔如春雨,年輕燦爛,講什麼,他們都接受,是我教書歲月中最值得留戀的一段時光。一九九六年,我在聯合副刊發表了篇(不同就是大同)的文章,詮釋「不同」是真理,不同之間要有尊敬,由之才達到「大同」。這是我教「生物多樣性」的心得。寫這篇文章,使我的人生思想進了一大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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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童年時幪幪無知,但總是浸沈在郊外的花樹魚蟲,常常望著如黛的遠山幻想,夢著遠山之外的自然世界,所以我幼年的鄉村生活,把我塑成了自然的一部份,長大後,為了逃荒,為了求學,為了事業,為了家庭,在人群中打滾,一甲子後,又回到了山和水的風景,又回到了花樹魚蟲。而對自然更傾心了。在這個世界我只是過客,就像一隻蟲、一棵樹一樣,而自然可永久的活下去。自然是我們的母親。

        我的研究工作也是從實驗室走到海邊,由白制服和試管走向牛仔褲和大海的汪洋,不再是一種組織、一種器官,不再是一種動物,而是一群動物,而是各種生物和環境的關係。

        我的第一篇研究論文應該是描述海洋真菌的一個新種。有一年夏天我讀了一門海洋真菌課,研究題目是一種潮間帶小蟹外殼上後腸的寄生真菌,我在海邊撿了上百個小蟹外殼,有系統的在顯微鏡下觀察、繪圖,做了統計,這種真菌在參考書中找不到,與既定的真菌分類大異其趣,在報告中我提出證據,建議是一新種,分類的方法也需加以修正,我的教授完全贊成,並說我們可以合作一篇論文。學期結束後幾個月,他寄給我一篇初稿,以後就沒有消息了,一年後這篇文章發表,但沒有我的名字,當時我有些委屈,後來全不在意了。三十年我發表了近兩百篇論文,全與無脊椎動物的生殖有關,多一篇真菌文章反而不倫不類了。

        記得在英國教書的第一年,我野心勃勃要成為「大家」,什麼都好奇,什麼都有意見,甚至什麼都有答案,我的朋友克拉克教授,有一天對我說:「福相,要成名,一定要專一,要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,不要跳來跳去,要深入,先要成為專家,成名是由專家開始。」他的意見當然正確,又是苦口婆心,我曾努力試過,但半年下來,並不快樂,孜孜集中於一個問題,其他的事無動於衷,與我性格不合,還是順其自然而多樣吧!不出名也沒辦法,至少生活得快樂些。現在想來也不後悔,每個人有不同性格,每個人有不同的路,我要按自己的性格,走自己的路,有人出名,很多人一定要不出名。我對生活的要求是豐富、是完整,我的經驗是要多樣的。

        教授生活除了教書和研究外,或多或少也要做些行政,在亞伯特大學,我做了五年系主任、九年半院長,十五年中大部分精力花在「服務」上。辦行政,一定要學會一點「長袖善舞」,懂得爭取經費和排解糾紛。排解糾紛我倒是勝任愉快,這也許是受了我祖父的影響,他是我們鄉村四十里內的和事佬,抗戰期間,兵荒馬亂,沒有法律,沒有政府,有官司無處打,許多家庭解決不了的事,就找我祖父講理。
        做行政最頭痛的事是解雇別人,不是不知道如何做,是怕傷別人的心。每次這種事發生,我總是睡不好,把胃腸病都弄出來了。我做行政最開心的事,是獎學金,是招收最優秀的學生,這兩件是分不開的,所謂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好的學生每個大學都爭,獎學金成了一個學生決定何去何從的重要因素。最近亞伯特大學大學把海外博士生入學獎學金改名「賈福相博士生獎學金」,給了我相當的安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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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我曾經說:「行政是替別人的孩子洗尿布。」這句話也言不由衷,行政主管不是被逼,願者上鉤,校中每有行政空缺,問津者決不乏人。

        大學行政也是官場,官場中最無聊的是那些能力差而官癮大的人,這種人的巧言令色,欺上迫下,只為了自己利益著想,每每使我想到中國宮殿中的太監,沒有良心,沒有道德,有一天,我真想寫一些大學太監的故事。

        最近十年我寫文章的夢又醒了,雖然筆調生澀,字彙單薄,但小品或隨筆,不再是強說愁,感情澄清了,生命活過了,寫文章只是把經驗和感情、把思想和看法形諸筆端,寫得好,有一種滿足的喜悅;完成一個美的句子或者把一種感覺講清楚,就像做了一次好的科學實驗。讀了好文章,比讀科學 論文更令人心曠神怡。

        其實寫文章我從小就愛好的,小學五年級曾得過獎,也被國文老師在作文簿上大批「抄書有何用處!」六個字冤枉了我半輩子,那位老師已無消息,他當然不知道那是多麼慘酷的傷害,到現在,疤痕已平。

        四十年教授生活,教書、研究、行政都做了一些,仔細檢查一下,最稱心的還是我的研究生及一塊工作過的助教和博士後,他們把我的缺處補得完整了,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長處,我的科學生命在他們的工作中延續而成長,知道他們做得出色,就像自己得了獎一樣。

        海浪一波連一波,前一波一定要退位,後一波才能湧越。退休,只是自然韻律中的節奏,花開花落。

        你們有人已經知道我剛被聘為台北海洋生活館的館長,這是一家私人企業經營的水族館,地處市中心,營業者把海洋生命介紹給社會,由樂育而群育,由知識而道德,我的主要任務是推廣海洋環境的公共教育,這是一個新使命,把我的知識、經驗和對海洋的情感集中起來,我突然又覺得年輕了。

        孔子的座右銘是「學而不倦,誨人不厭」,他也說:「學而不思則罔。」學的是知識,思的是智慧。今天的社會是不是太多知識、太少智慧了?知識重要,但知識本身是與道德無關的,與生命的品質無關的,智慧才可以提高生活的境界。

        讓我總結的說,人生的旅程是不可預測的,起伏轉變由機運造成,但每天生活的內容都是由自己去填充,在這填充的過程中,不要失去兒時的天真,不管是在山巔,不管是在地穴,都要有種自在的瀟灑。

        今天我東拉西扯的講了快一個小時,盡是身邊的一些小故事,這是我的故事,你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故事。生命是經驗,經驗是時間和故事的結合,時間很公平,不可以賣,不可以買,故事卻百花陳列,各自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 有人說宇宙是由原子造成,人間文化卻是由故事造成的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對文化有責任,對自己的故事也有責任。最後,祝各位前途順利平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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